谁的心里,不暗念了一份武侠的梦?
年少,是玉袍白衫,是轻骑翩然。可以独骋荒烟古道,追一线大漠孤烟没入夜岚;可以羁旅客途,看月满秋树,冷碎人迹板桥的夜霜;可以悬吴钩踏楼兰,北逐狄胡,南击蛮越,看我如何射下那天狼祭旗;可以仗七星携承影,出鞘时雷霆满天风满楼。或许在西子湖畔,断桥残月,我埋下一片执子之手的温存柔情;或许月白风清,血溅七步,不堪回眸是一剑封喉的快意恩仇。我踏破千里平川万里湖山,为雪一桩不关己的命案,满身风雨亦是正气昂然;抑或是酒逢知己,白裘轻抛,醉死在一碗滚沸温盈的琥珀光。不喜诗书,不弄风月,不拘矜自持,别离时不惜泪浸素衫,相逢时亦可仰天大笑——啼笑之间,总是真性情。我狂,我是凤歌狂笑的楚人,是末路狂哭的阮藉,是千杯狂饮的太白。金玉缕鞍,香绮步辇,视之草芥,千金聚散,亦不过弹指间。
人到中年,客舟听雨,其中滋味却更多三分落寞。萍水相逢,再不会倚剑一试高低,前行施礼,道一声“久仰”,却暗自蓄气敛神,小心提防;旧年相逢,额角仍然有他暗镖的痕印,却淡然提过,一笑抿恩仇;知己相逢,四目相对,十年江湖,孤灯残影,尽已明知,还是一壶花雕,却只顾浅斟略饮,你我皆知,明朝梦醒分别,更不堪惨愁凄凄。只说得一句“莫饮,路上刀剑险恶”。一家一室,妻儿相伴,行路在外更不能纵情任意,终归有一丝牵挂系向心头。时逢群邪四起,江湖动荡,虽不能提一剑只身前去不测之地,也敢顺风而呼,结义军以清武林。更多时只是偏安凤城一隅,传武授艺,潜心研习武学之道。此时行剑,却已不专于剑走锋芒,偏好凭一朽剑而作奇岳连绵之势。剑起如画墨,磅礴处笔走龙蛇,剑气密而不散;余白处蜻蜓点水,巧而不失后劲。而立之年敢当武林之梁脊,不惑之年亦可踞奇崦名镇四方。
流年飞迭,庐中人发尽如雪。一生行游,而今甘做终南山客。虽无介子之坚毅,亦可为采薇之高洁。竹阴斑驳,林风习习,竹庐间养得几只山雀,伴一垂垂老叟。野径少人行,偶得一故人来访,相视而笑,默然不语。荫下烹茶,叶底识书,总有些许野趣。有三五后生,结伴前来求武,意气风发,颇有老朽当年之影。拈竹为剑,点叶为刃,鸿雁过,气断心惊。后生请剑,我指心不语。千般名剑皆抛却,唯留得心剑一柄,化而为无形之势。山中多药,闲来采取几副,寻访人间医病,却有善德之喜。求得古琴一副,悦然奏山水之音,愉鸟愉心。于时孙辈访我,老少相嬉亦有天伦之趣。明月夜,斟出一碗淡酒,品着一生沧桑。
百年如梦,那人惊鸿而过,风萧声动,剑气涌,泯然随风。人去未留名,仅记得“侠”字携在剑上,天下俯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