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想起老舍先生。C
今年是2006年,距老舍先生离开我们这个繁华又寂寞的时代已经整整四十年了。对于历史来说许多喧嚣都已远去,有的已经沉没,可是老舍却依然站立在我们的前方,犀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们时代的心脏。在先生的目光里,我是不及格的学生,有的只是景仰与羞愧,先生对我来说是座高山。先生是基督教徒,在谈到《圣经》时,先生说,《圣经》的要义是施者比受者更为有福。先生沐浴在自己的信念里,终其一生都在行善——从小善到大善进而至善。
解放后,先生家里常去一些不寻常的客人,他们大多是年过花甲的老人,有时还带着小孩,一见到老舍就按旗人的规矩行礼,并大声吆喝:给大哥请安!老舍总是慌忙上前扶起他们:“别……别这样,现如今不兴那一套了,快坐下,咱哥儿俩好好聊聊。”接着就是倒茶递烟,拿糖果给孩子们吃。客人临走时,总是要掏出一两张十元人民币塞给他们,与他们热情道别。在他家工作过的黄秋耘有些莫名其妙,老舍就给解释:“唉,这些人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,当年有给行商当保镖的,有在天桥卖艺的,也有当过“臭脚巡”(旧社会的巡警)的……你读过我的《我这一辈子》《断魂枪》《方珍珠》……吗?他们就是我这些作品中的模特儿啊!他们穷困潦倒,家里揭不开锅了,我还有俩钱,“朋友有通才之义”嘛!你别见笑,我就是有点封建思想。”+%}JdB
在金钱至上的“竞争哲学”(竞争——斗争——战争)横行的今天,什么骨肉之情、朋友之义、师生之谊已经快要烟消云散了,想想老舍,有的只是感动和钦佩,真希望自己也有这些封建思想。
先生每每去冰心家里作客,人没到,总是声音先到:“泡好茶没有?客人来了。”接着就是冰心孩子的欢呼:“舒伯伯来了。”然后是孩子们一拥而上,唧唧喳喳说个不停,然后是老舍绘声绘色的童话故事……多少年后冰心的几个孩子都大了,回想起老舍都忍不住潸然泪下。冰心说:在行善上,老舍是有福的。
周扬准备成立中国民间文艺联合会,会址没有着落,老舍先生毫不思索地说,我的房子可供使用。
其实,老舍先生早年还曾受教于本家大叔宗月大师,在先生的血管里有一股宗教情怀在奔流,大概就是悲天悯人的大爱情怀吧!
抗战期间,文艺界要联合在一起,其中有共产党人,有国民党人,还有不少自由知识分子,要把这一群人统一起来,真是千难万难,领头的不好做。可先生被一致推选为理事,并特别选为总干事,当时大家就觉得只有先生的人品、气度和才情胜任此职。此后的七八年先生恪尽职守,不遗余力的为宣传抗日奔波,调和大家的意见,以民族大义为重,用先生的话说自己是文艺界尽职的小卒。先生从来都是这样的谦卑,深明大义。
先生人缘好,好喝酒,领导请客总是如期赴约,并不推辞。一喝酒,先生就要猜拳,率领大家打“通关”,先生豪气干云,不以胜负为意,赢了也喝酒,经常酩酊大醉。想想先生当时肯定是憨态可掬吧。
先生跟别人吵架也具备“老舍特色”。在《新蜀报》工作期间,与何容吵架,先生大骂,何容,你是什么东西?何容回敬,老舍,你以前真不是东西!顶多如此。我想大约在旁边听的人都会忍俊不禁,这算什么吵架。其实这种情况也是极少的,就连一向喜欢骂人的胡风都说:“我没骂过老舍。”
反右时,老舍也说过违心的话做过违心的事,但一从严正的批判会上走下来依然会与没人理会的丁玲打个招呼,“还好吗?”,致使丁玲终生难忘。有人当了右派,老舍一有机会照例请他们在小饭馆中吃一顿饭,于“莫谈国事”之外也尽量给这些“另册”人士多一点温暖。这与今天的两面三刀落井下石的惟利是图者比起来,大概也就是人品高下差别吧!
人们都说老舍是个好人,善人。不仅仅因为他尽量多的帮助别人周济别人,还因为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光晕,一种近乎圣洁的光晕,行善已经是一种义务,一种责任,一种习惯!生活中的老舍是那样的侠义仁爱,悲天悯人,作为作家的老舍更是秉承了中国古典文化的优秀传统。
翻开老舍的作品:《老张的哲学》《赵子曰》《二马》《骆驼祥子》《四世同堂》《月牙儿》《断魂枪》《茶馆》《龙须沟》……我们不难发现一群苦难的小人物:祥子、虎妞、赵子龙、王利发、老张、老赵……这些小人物就生活在我们的身边,就是我们的爷爷奶奶、大叔大妈。是的,在老舍血管里流淌着的是他们的血液,他是爷爷奶奶、大叔大妈的代言人。老舍的目光永远是抚摩在他们身上,他永远关注着没有人关注的弱势群体——他们的泪水、笑容、希望、梦想、失望、颓丧……所以老舍的文字是活的,跳跃着爱、同情、悲悯,这种关注下层劳动人民的热情从未改变,他希望他们好起来,希望祖国好起来。也因此我们才会明白,老舍在建国之后热情的参加各种民间社团活动,为他们写相声,写快板,写大鼓词,写太平歌词,写二人转等等,甚至还创造了“曲剧”这种新形式的民间艺术。在一次集会中,老舍大声宣称:老百姓的创造力是惊人的。S
老舍的情怀该从老舍笔下的小人物去寻找,也许这样我们才会惊异地发现,建国之后几乎所有作家集体休克的时候,老舍先生却一支独秀的原因吧。
南京师范大学的
为什么?
老舍先生几乎所有的小说、戏剧、散文都是以北平为背景展开的,先生身上存在着极其明显的“北平情结”,北
难怪台湾的
8月23日,老舍先生因生病,本应在家休息,但他还是想去单位看看自己的同事,他去了。其实他的劫难早就开始了,就因为他是一个好人,一个善人,更因为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。他跨进市文联的一刹那,迎接他的是宽阔的军用皮带,眼镜掉在地上,跟着掉下的还有鲜血。紧接着,先生又随一批人被撵上了卡车,先生选择了最后一个座位坐下来,闭上了双眼。
先生有多年的腰疼病,挨批斗时,要他低头,他没有低头;要他认罪,他没有认罪。也因此先生惨遭污辱、毒打。黄昏时分,先生因为抗拒又被单独押回文联,此时,先生头上缠着一块白色纱布,上衣也很脏。先生看到了火光,那价值千金的戏装、盔头、刀枪把子随着火焰在跳动,先生视为生命的东西顷刻之间化为灰烬。火光映照着四周“红卫兵”们因狂欢而变形了的稚嫩的脸,那是一群孩子呀,只有十四五岁呀,他们据说应该是我们祖国的未来和希望呀,他们如何能够一夜之间熟练地使用暴力,使用血腥,对一个年近古稀可以做他爷爷的人下此毒手?此时道德何在?法律何在?人道何在?人性何在?五千年的古国文化孕育了老舍,怎么也孕育了这样一群恶魔?我同样感到万分迷惘。我无法猜测此
被打得血流满面、遍体鳞伤的老舍此
1966年8月24日凌晨老舍先生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回到家中。清晨,年近古稀的老舍先生独自走出生活了十六的丹柿百花小院,与家中的小孙女告别:“爷爷走了,再见!”在北京城西北角的太平湖畔,这位受人尊敬的教授,北京小胡同里成长起来的爱国主义作家,语言艺术的大师度过了他一生最后的一天。当先生的最后一颗烟熄灭的时候,当最后一片落叶覆盖在湖面的涟漪上的时候,整个中国大地便堕入了长久的黑暗。
一个不能让好人、善人生活的时代,一个不能让真诚才情展露的时代,必定是一个恶劣的时代,疯狂的时代,恐怖而又黑暗的时代。,
四先生的选择,也许是为了寻求灵魂的安宁,可先生的亡灵还是受到了惊扰。
批判者们并没有就此罢休!先生的作品依然受到批判。不过先生的大度可能会原谅这些无知愚昧的批判者,他们并不
我突然想到
其实,老舍先生应该是一位伟大的预言大师。早在三十年代,先生就用带有科幻色彩的政治寓言小说《猫城记》描摹了一个荒诞的政治存在,只是先生预言了但怎么也不肯相信,可这一切
世道确实变了,不变的是先生的古道热肠,是先生用尽生命的力量讴歌的理想社会。问题是为什么世道会变成这样?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课题。
这世道是否也具有着“老北京”的性格,我们的民族是否注定着在劫难逃?我们的民族文化中是否就有一个邪恶的基因存在,并且时时激活着人性中最为罪恶的本能力量?有人总把“文革”劫难归咎于某个领袖,我决不同意这种看法。没有“人民”的支持,没有海德格尔们的效忠,希特勒不可能当上总统;没有“人民”的支持,日本军国主义者不可能启动奔向死亡墓穴的侵略战车。那么老舍笔下的勤劳勇敢,有时又耍滑头,偷懒,甚至有些愚蠢的“老北京”呢?他们也是我们的人民,在批斗老舍的过程中“人民”们不遗余力,他们是一片汪洋大海,老舍也曾经唯心地参加过他们的合唱,最终又被汪洋大海所吞没。历史真是一笔糊涂帐呀!
可老舍终究是老舍。一个诚实的作家只能听命于信念与理智的召唤,当信念遭到摧残,理想崩塌,更为严重的是人格遭到极大的侮辱的时候,先生只能作出玉碎的选择,这无声的抗议在天地间久久回响。:
也许,先生坐在太平湖畔时目光里游离着痛苦、疑惑和绝望,这种痛苦、疑惑和绝望至今还在我们民族的心灵底层呻吟,我们的伤口至今还没有愈合,只有敏锐的思想者才能时时感知到痉挛和阵痛。
先生去世之后,最先感知到损失的是一个叫水上勉的日本作家,水上勉写了一篇很短的文章《蟋蟀罐》悼念老舍,字里行间充满着回忆的温情和伤感,他最先认识到老舍的价值,为中国失去老舍感到惋惜。然后是在台湾的老舍的旧日朋友梁实秋、陈纪滢……夫复何言哉!
有人断言,老舍是中国最后一个古典士大夫,是中国最后一个“雅文化”的杰出代表,我是信服的。如果说先生建国之后的创作热情可用“士为知己者死”来进行概括,
其实,先生的决绝也就宣判了一个反人性社会的死刑,宣布了一个时代的终结。先生的决绝是我们时代的耻辱,我们民族的耻辱,我们的子子孙孙必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。
可是,先生把茫然留给了我们。当我们坐在空调房里,一边喝着上等茶,听着酥软的音乐,一边欣赏着祥子、王利发、赵子龙们的时候,我们能够体悟到先生悲天悯人的忧伤,能体悟到呼啸在文字中间的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贞热情么?我不知道。我知道的是先生已经成为历史的存在,已经成为历史中的一座高大而又特殊的丰碑,先生前面站着的是屈原。《新约》中说,信仰的人,你有福了。是的先生是有福的,冰心也是这么说的。
屈原在《国殇》中写道:诚既勇兮又以威,终刚强兮不可凌。身既死兮神以灵,魂魄毅兮为鬼雄!屈原在为为国捐躯的勇士而歌,在为自己的灵魂而歌,先生呀,他同样在为你而歌,为民族的脊梁——这群大智大勇的仁者而歌呀!
四十年过去了,弹指一挥间。
刘军
2006年10月8日
幽默作家老舍
老舍文学生涯的开始似在一九二七——二八年之间,作品多刊登《小说月报》,单行本收在文学研究会丛书里面。但他的作风与一般文学研究会员不同,他好说笑话,好为滑稽的描写,在当时文学界他表现了另外一种风格,这便是现代人所爱谈的幽默风格。
老舍写了许多幽默的长篇小说。《赵子曰》写北平学生及公寓生活;《老张的哲学》则以一个北平近郊的小学校长老张为主角,复以一对青年的恋爱穿插其间。《二马》记马氏父子二人,在伦敦开古玩铺及留学的故事。《猫城记》描写一个人由地球驾飞机到火星上探险,发见一猫国,并发见该国种种腐败情景,藉以为中国之讽刺。《离婚》写一名公务员老李,深感旧式婚姻之痛苦,欲与家中黄脸婆离婚,赖其友张大哥力劝而止。后张大哥有难,老李竭力为之奔走,以答其劝和情谊。书中记小官僚的种种丑态,阴谋家之贪鄙险恶,摩登青年男女之糊涂,旧式妇女之顽固,刻划入微,颇堪赏玩。此书老舍自负谓“比《猫城记》强得多,紧练处更非《二马》等所能及。”良友图书公司为广告誉之为一九三三年中国文坛之大贡献云。
老舍的思想以现代一般人的眼光看来是不顶新颖的,不过他从来没有和任何同行结过嫌怨;又有“幽默”的一件八封紫绶仙衣保护着自己,所以批评家那些“反动”、“意识不正确”、“缺乏时代的认识”、“唯心论”等等法宝没有落到他身上。他在作品里所表现的思想究竟怎样呢?第一,富有国家民族的观念。他不是国家主义的信徒,也不是民族主义宣传者,只是凭着良心和热血说自己所要说的话。这种观念在《二马》和《猫城记》里表现最多。《二马》里他描写中国人在外国被歧视、被误解、被敌对,简直粪土之不若,蛇蝎之不如。外国人认为中国人是:“个个抽大烟,私运军火,害死人把尸首往床底下藏,强奸妇女不问老少,和作一切至少该千刀万剐的事情。”“中国人是世界上最阴险,最污浊,最讨厌,最卑鄙的一种两条腿儿的动物。”“中国人是矮身量,带辫子,扁脸,肿颧骨,没鼻子,眼睛是一寸来长的两道缝儿,撅着嘴,唇上挂着迎风而动的小胡子,两条哈吧狗腿,一 走一扭,这还不过是从表面上看;至于中国人的阴险诡诈,袖子里揣着毒蛇,耳朵里放着砒霜,出气是绿气泡,一挤眼便叫人一命呜呼,更是叫外国男女老少从心里打哆嗦的。”怎样洗去这羞耻,争回国家的人格,挽救民族的运命?老舍告诉我们要爱国,要大家切切实实干救国的工作。他不赞成那时一般青年打着纸旗,排队在街上走喊“打倒帝国主义!”也不愿青年成天闹恋爱神圣,牺牲了求学的光阴。他说:“在中国的外国人——有大炮飞机、科学、知识、财力的洋鬼子——看着那群摇纸旗,喊正义,不念书的学生们笑笑?不值得一笑!你们越不念书越好,越摇纸旗越好。你们不念书,洋鬼子的知识便永远比你们高,你们的纸旗无论如何打不过洋鬼的大炮。你们若是用小炮和鬼子的大炮碰一碰,洋鬼子也许笑一笑,你们如果光是握着根小杆,杆上糊张红纸,拿这红纸来和大炮碰,洋鬼子不大笑才怪呢!真正爱国的人不这么干!”“爱情是何等厉害的东西:性命,财产,都可以牺牲了,为一个女人牺牲了。然而,就是爱情也可以用坚强的意念胜过去。生命是复杂的,是多方面的;除了爱情还有志愿、责任、事业……爱情是神圣的不错;志愿、责任、事业也都是神圣的!因为不能亲一个樱桃小口而把神圣的志愿、责任、事业全抛弃了,把金子做的生命虚掷了,这个人是小说中的英雄,也是社会上的罪人,实在的社会和小说是两件事。把纸旗子放下,去读书,去做事,和把失恋的悲号止住,看看自己的志愿、责任、事业,是今日中国——破碎的中国,破碎也还可爱的中国——的青年两副好药!”
他甚至主张战争,藉英国伊姑娘的口说道:“国家主义,姐姐,只有国家主义能救中国……我们打算抬起头来非打一回不可——这不合人道,可是不如此我们便永久不用想在世界上站住脚!”《猫城记》记猫人不知尽保卫国家的天职,而至于灭亡,作者发议论道:“偏狭的爱国主义是讨厌的东西,但自卫是天职。我是反对战争的,但战争有时候还是自卫的唯一方法;遇到非战不可的时候,到战场上去死,是人人的责任……我不承认这些矮子是有很高的文化,但是拿猫人和他们相比,猫人也许比他们更低一些。无论怎说这些矮人必是有个!假如没有别的好处!国家观念。国家观念,不过是扩大的自私,可是它到底是“扩大”的,猫人只知道自己。”他也主张提倡人格教育。《猫城记》猫人办新教育失败,小蝎说:“这新教育崩溃的原因何在?我回答不出。我只觉得是因为没有人格。你看,当新教育初一来到的时候,人们为什么要它?是因为大家想多发一点财,而不是想叫子弟多明白一点事,是想多造出点新而好用的东西,不是想叫人们多知道一些真理。这个态度,已使教育失去养成良好人格和启发研究精神主旨的一部分。及至新学校成立了,学校里有人而无人格,教员为挣钱,校长为挣钱,学生为预备挣钱,大家看学校是一种新式的饭铺;什么是教育,没有人过问。又赶上国家衰弱,社会黑暗,皇上没有人格,政客没有人格,人民没有人格,于是这学校外的没人格又把学校里的没人格加料的洗染了一番。自然,在这贫弱的国家里,许多人们连吃还吃不饱,是很难以讲到人格的,人格多半是由经济压迫而坠落的。不错。但是,这不足以作办教育的人们的辩护。为什么要教育?救国。怎样救国?知识与人格。这在一办教育的时候,便应打定主意,这在作校长教师的时候,便应牺牲了自己的那点小利益。也许,我对于办教育的人的期许过当了。人总是人,一个教员正和一个妓女一样的怕挨饿,我似乎不应专责备教员,我也确乎不肯专责备他们。但是,有的女人纵然挨饿,也不肯当妓女,什么,办教育的难道就不能咬一咬牙作个有人格的人……人人说——尤其是办教育的人们——社会黑暗,把社会变白了的是谁的责任?办教育的人只怨社会黑暗,而不记得他们的责任,是使社会变白了的。不记得他们的人格是黑夜的星光,还有什么希望?”老舍对于妇女和婚姻的意见也很陈旧。《二马》里老马古玩铺助手李子荣是个得过学位的留学生。一天兴冲冲的走来告诉他朋友马威说,他母亲在中国给他定了一门亲事,“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,会做饭,做衣裳,长得还不赖。”马威大为反对,因为他这么能干,这么有学问,不应当娶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姑娘耽误终身快乐。李子荣说:“我一点也不糊涂,我以为结婚是必
要的,因为男女的关系。可是,现在婚姻的问题非常难解决,我知道由相爱而结婚是正当的办法,但是,你睁开眼看看中国的妇女,看看她们,看完了,你的心就凉了!中学生,大学的女学生,是不是学问有根柢?退一步说是不是会洗衣裳,做饭?爱情,爱情的底下,含藏着互助、体谅、责任,我不能爱一个不能帮助我,体谅我,替我负责的姑娘;不管她怎样好看,不管她的思想怎样新……”“你以为做饭,洗衣裳,是妇女的唯一责任?”马威看着李子荣问。“一点不错,在今日的中国!”李子荣也看着马威说:“今日的中国没有妇女做事的机会,因为成千累万的男人还闲着没有事做呢。叫男子都有了事做,叫女人都能帮助男人料理家事,有了快乐稳固的家庭,社会才有起色,人们才能享受有趣的生活……”《离婚》里老
老舍是一个讽刺小说家,对国家对社会对人生的态度都以讽刺出之。然而决不如鲁迅那么刻薄,反而令人觉得他是一个可亲可爱的长者,这或者要感谢他那北方人的忠厚气质。鲁迅小说里没有一个好人,老舍小说里则李子荣、张大哥、丁二爷,都十分可爱。他口角边虽常常挂着讥嘲的笑意,眼里却蕴着两眶热泪。《猫城记》里的小蝎似乎是作者的影子,他看透猫人的不可救药,猫国的没有希望,生活流于颓废,说话总是一味冷峭、俏皮,像希腊颓废派哲人似的。但猫国亡后他便自杀。作者称他是“心理清楚而缺乏勇气的悲观者。”其实悲观是他的智慧,自杀却是他热情。《二马》、《猫城记》的写作都可说由热情而来。李长之说:“没有热情,是决不会讽刺的。”这话很有道理。所以老舍讽刺的技巧虽不及鲁迅,我却觉得他比鲁迅可爱得多。
老舍作品的艺术缺点也趁此讨论一下:他早年所作《赵子曰》和《老张的哲学》两部讽刺小说,虽然滑稽有趣,但有许多读者怪他意味浅薄,这决不是过分的批评。原来讽刺文学很像讽刺画,你替某人画一张讽刺像,无论你把他画成大鼻子也好,长腿也好,大肚皮也好,但总要将那个人的神气表现出来,使人一看即知道所画是谁。若将那人神气失掉,甚或画人而画成一只狗、一条蛆,便不对了。《猫城记》以猫国影射中国,就像《镜花缘》的海外诸国和英国史惠夫特(J.Swift)的《高里弗游记》(Gulliver’sTravels),用笔本来可以比较自由,但所有猫国的城市、住宅、古物院、教育、政治、军队,人民日常生活的情形,并不一一针对中国?有些地方太过火,像关于教育那一段;有些地方空洞浮薄,不关痛痒,像关于新旧学者那一段。李长之说:“说到文艺,我不承认《猫城记》是好文艺。我觉得它是一篇通俗日报上的社论,或者更恰当一点,它不过是还算有兴趣的化妆演讲。”我颇同意。
老舍描写人物有时带着浪漫意味。《离婚》中的丁二爷原是个傻瓜,但他后来居然能暗杀小赵救了张大哥一家,这很像英国狄更司小说中人物。狄氏的《块肉余生记》、《双城记》、《孝女耐儿传》等书都曾有一个不足齿数的蠢人,机巧地做出一种义侠行为。但狄更司小说究竟是十九世纪的英国小说,老舍的小说则为二十世纪的中国小说,现代的中国有没有丁二爷这样人是一个问题,如其没有,则老舍不该这样写。
老舍的出生
生于北平,三岁失怙,可谓无父。志学之年,帝王不存,可谓无君。无父无君,特别孝爱老母,布尔乔亚之仁未能一扫空也。幼读三百千,不求甚解。继学师范,遂奠教书匠之基。
我是腊月二十三日酉时,全北京的人,包括皇上和文武大臣,都在欢送灶王爷上天的时刻降生的呀!
灶王爷上了天,我却落了地。
那是有名的戊戌年啊!
在我降生的时候,父亲正在皇城的什么角落值班。男不拜月,女不祭灶,自古为然。姑母是寡妇,母亲与二姐①也是妇女,我虽是男的,可还不堪重任。
①依实际情况,《正红旗下》中的二姐应该是老舍的三姐。
我的母亲是因为生我,失血过多,而昏了过去。幸而大姐及时地来到。母亲晕过去半夜,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。大姐把我揣在怀里,一边为母亲的昏迷不醒而落泪,一边又为小弟弟的诞生而高兴。二姐独自立在外间屋,低声地哭起来。天很冷,若不是大姐把我揣起来,不管我的生命力有多么强,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险。
在生我的第二天,虽然母亲是那么疲倦虚弱,嘴唇还是白的,她可还是不肯不操心。她知道:平常她对别人家的红白事向不缺礼,不管自己怎么发愁为难。现在,她得了“老”儿子,亲友怎能不来贺喜呢?大家来到,拿什么招待呢?父亲还没下班儿,正月的钱粮还没发放。向姑母求援吧,不好意思。跟二姐商议吧,一个小姑娘可有什么主意呢。看一眼身旁的瘦弱的、几乎要了她的命的“老”儿子,她无可如何地落了泪。
第二天早上,二哥福海搀着大舅妈来到。
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。“您放心,全交给我啦!明天洗三,七姥姥八姨的总得来十口八口儿的,这儿二妹妹管装烟倒茶,我当厨子,两杯水酒,一碟炒蚕豆,然后是羊肉酸菜热汤儿面,有味儿没味儿,吃个热乎劲儿。好不好?有爱玩小牌儿的,四吊钱一锅。您一丁点心都别操,全有我呢!完了事,您听我一笔帐,决不叫您为难!”
他的确有些本领,使我的洗三办得既经济,又不完全违背“老妈妈论”的原则。
正十二点,晴美的阳光与尖溜溜的小风把白姥姥和她的满腹吉祥话儿,送进我们的屋中。
白姥姥在炕上盘腿坐好,宽沿的大铜盆(二哥带来的)里倒上了槐枝艾叶熬成的苦水,冒着热气。参加典礼的老太太们、媳妇们,都先“添盆”,把一些铜钱放入盆中,并说着吉祥话儿。几个花生,几个红、白鸡蛋,也随着“连生贵子”等祝词放入水中。这些钱与东西,在最后,都归“姥姥”拿走。虽然没有去数,我可是知道落水的铜钱并不很多。正因如此,我们才不能不感谢白姥姥的降格相从,亲自出马,同时也足证明白姥姥惹的祸大概并不小。
边洗边说,白姥姥把说过不知多少遍的祝词又一句不减地说出来:“先洗头,作王侯;后洗腰,一辈倒比一辈高;洗洗蛋,作知县;洗洗沟,作知州!”大家听了,更加佩服白姥姥——她明知盆内的铜钱不多,而仍把吉祥话说得完完全全,不偷工减料,实在不易多得!虽然我后来既没作知县,也没作知州,我可也不能不感谢她把我的全身都洗得干干净净,可能比知县、知州更干净一些。
洗完,白姥姥又用姜片艾团灸了我的脑门和身上的各重要关节。因此,我一直到年过花甲都没闹过关节炎。她还用一块新青布,沾了些清茶,用力擦我的牙床。我就在这时节哭了起来;误投误撞,这一哭原是大吉之兆!在老妈妈们的词典中,这叫作“响盆”。有无始终坚持不哭、放弃吉利的孩子,我就不知道了。最后,白姥姥拾起一根大葱打了我三下,口中念念有词:“一打聪明,二打伶俐!”这到后来也应验了,我有时候的确和大葱一样聪明。
这棵葱应当由父亲扔到房上去。就在这紧要关头,我父亲回来了。屋中的活跃是无法形容的!他一进来,大家便一齐向他道喜。他不知请了多少安,说了多少声:“道谢啦!”可是眼睛始终瞭着炕中间。我是经得起父亲的鉴定的,浑身一尘不染,满是槐枝与艾叶的苦味与香气,头发虽然不多不长,却也刚刚梳过。我的啼声也很雄壮。父亲很满意,于是把搭裢中两吊多钱也给了白姥姥。
留在太平湖的记忆与思索--老舍之死访谈实录
自1966年8月24日老舍先生自沉太平湖至今,已有若干年了,但"老舍之死"的话题至今没有结束。因为这已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剧,而且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整体悲剧命运的缩影。本文作者
老舍夫人:老舍出事后,周总理跺着脚说,把老舍先生弄到这步田地,叫我怎么向国际上交代啊.
老舍出事的前一天,他问我:"今天是红卫兵学生们'帮助'我们文联搞斗批改,你看我参加不参加?"我说:"没有通知你就不参加。""“文化大革命'是触及每个人灵魂的一场大革命,我怎么能不参加呢?"我无言以对。于是他就去了,谁知一到那里,"造反派"和"红卫兵"们不由分说,一边扭过老舍双臂让他做"喷气式""请罪",一边对他拳脚相加。老舍分辨说:"我不是反革命,我写的作品都是歌颂新社会和中国共产党的。"造反派们马上讥笑地反问他:"你歌颂共产党为什么共产党不要你入党呀?"
提起入党的事,老舍更痛苦。那是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,梅兰芳、程砚秋等艺术家们相继入党,老舍也写了入党申请报告。报告最后送到周总理手里,周总理亲自来到我们家里,对老舍说:"老舍先生,你的入党要求我们知道了,我想就这件事和您商量一下。在目前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们对我们新中国实行孤立、禁运、封锁的情况下,我们认为你暂时还是留在党外好,因为有些事,让我们自己说,或者让我们的党员同志说,都不太方便,而让你一个有声望的党外人士说,作用就大多了,对党的贡献反而会更大,你看呢?"周总理说话从不强加于人,不发号施令,老舍对周总理的话完全理解,他也十分尊重周总理,就说:"谢谢总理的关心,我听党的,听总理的。"所以,当周总理听说老舍出事后,当着他身边的工作人员的面,跺着脚说:"把老舍先生弄到这步田地,叫我怎么向国际上交代啊!"
那天老舍被打得皮开肉绽之后,已经站不起来,有人怕当场被打死,就把他拖到附近一个派出所。几个红卫兵听说他是"反革命",马上又进屋你踢一脚,他踹几下。
我知道消息已经是晚上了,忙奔到那个小派出所,在门口等了许久,才让我进旁边的小屋。一进门就见到老舍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,眼睛紧紧闭着。我走到他跟前,俯下身,拉着他的手,把他轻轻扶坐起来。这时,他两手才紧紧地抓着我的手,久久没有松开。我俩谁也没有说一句话,当时,找不到车辆,我也背不动他,就在北京街上找了好久,才找到一辆平板人力三轮车,我求人家:"请您行个好吧,我们有一位年岁大的老头受了伤,请您把他送回家去。"那位同志被我说心动了,送我俩回了家。
回家后,老舍不吃不喝,光坐着发愣。我用棉花轻轻帮他擦去脸上、身上的血,帮他换上衣裳,让他躺下休息,在那百思不解的恐怖中度过了一个难眠的黑夜。 第二天,老舍仍然没有吃东西,我知道他的脾气倔,就对他说:"今天我俩都不出去吧!"他瞪了我一眼,道:"为什么不出去呢?我们真是反革命、特务?不敢见群众了?"在我行将离家时,他又一次两手紧紧抓住我的手,凝视我好久。我预感到可能要发生什么意外,可是在那叫天不灵、叫地不应的日子里,又有啥办法呢?
听说我离家不久,老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,拿上一本《毛主席诗词》就出去了。走到院里,他见4岁的小孙女在那里玩,还把小孙女叫到面前,拉着孩子的小手说:"跟爷爷说再见。"天真的孩子哪里知道这是和爷爷的永别?还真地说了"爷爷再见"并向她爷爷摇了摇手。
老舍出门后,就一直往北走,走到太平湖(此湖今已不存,改建成地铁停车场)边,坐在那里读起了《毛主席诗词》。整整读了一天,天黑以后,他头朝下、脚朝上投进了那一汪平静的湖水。
我中午回家时,小孙女只告诉我"爷爷出去了"。到晚上他还没有回来,我慌了,到处找,结果都没有他的影儿。一直找到第二天下午,才有人告诉我,太平湖有一个老头儿投水死了,好像是老舍。我急忙奔上公共汽车,找到湖边,见到他已被人捞上来,平放在地上。他嘴、鼻皆流着血,上身穿白汁衫,下身穿蓝裤子,脚上的黑色干层底鞋子,白色的袜子等都干干净净。可见那是他把头埋进水中之后,自己用双手硬性扒住湖崖石头淹死的,那本他带出去的《毛主席诗词》还漂在水里没有沉下去。
我见到老舍躺在地上,不知怎么是好。看湖的人提醒说:"给他的单位打个电话,怎么说也得把尸体尽快处理掉!"我就找到附近一家单位,给北京市文联挂了电话。他们在电话里回告我先等着,马上有车来。我一直等到天黑,才来了一辆卡车。他们抬上老舍遗体,我也爬上车,守在他身边。车开到八宝山,天已漆黑。去的人告诉我,他是"反革命分子",火化后就不保留骨灰了。当时遗体还没有火化,他们就叫我回去。我只好向卡车上投去最后的一瞥,从八宝山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挪。那真是昏天黑地的日子,也不知走了多久,回到东城我家里时已是清晨5点多钏了。这时我家里屋外到处贴满了大字报,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,心里想着:"我还活不活呢?"这时使我想不到的是,"进驻"我家的一批北京市六十四中的高三学生却悄悄安慰我说:"你去做点吃的,你不能也不明不白地去死啊!如果那样,以后有许多事就没人说得清了。"在那个岁月里,这两句平平常常的话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和活下去的勇气。学生们还告诉我:"你的电话也不要拆,如果有别的造反派再来你家,你就拔这个电话号码,我们马上就来。"他们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个写有电话号码的小纸条。当时我真有点不敢相信,后来才知道是周总理说服了一批学生来保护我。
舒乙:我当时主要是特别可怜父亲 (老舍先生长子,现代文学馆常务副馆长)
我走到父亲尸体旁一看,他仰面躺在杂草丛生、中间踏出来的一条小路上。他的头朝西,制服凌乱,但也许是经8月骄阳晒了一天,已干了。父亲穿着布鞋,还比较干净。看得出来,公安部门、法警、派出所来验过。父亲的脸是虚肿的,脸上、颈上、胸上都有很多伤痕,整个看来绝对是遍体鳞伤。有一个席子盖着他,估计是白天有人好意给他盖上的。
这时夕阳还在,我就退出来,朝西坐在前湖最靠近后湖的椅子上看着他。我只觉得,现在回忆起来眼前是一片黄,也许是夕阳的黄,也许是席子的黄。我坐在那儿等母亲。此时思绪非常复杂,想了很多事情。我当时主要是特别可怜父亲,他这么一个人,最后的下场竟是这样,实在让人无法接受。我觉得他非常非常可怜。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悲伤。这时候,天好像变了。我来时还有很大的太阳,突然天阴了,下起了蒙蒙小雨。我很害怕,席子也挡不住,父亲要淋雨了,我盼望着母亲早点来。但是一直没有消息。我感觉脸上有很多水,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。我很感谢这雨水,因为它可掩盖我的泪水,可以陪着我一块儿落泪。大概到了九十点钟,街上快没车了,母亲还未到。我恐慌了,我怕她找不到我。我站起来去迎她。这时母亲实际上已经来了,她找不到我,因为天太黑了,一个路灯也没有。她在湖边叫着我的名字,她这种急切的声音被看湖的人听见了。看湖的人告诉她在这个地方。母亲是坐着火葬场的车来的,这样就把父亲运到火葬场了。收尸的时候没有交证明,火葬场说第二天还要把证明拿来,所以我第二天一清早又到火葬场,给他们证明。是两个姑娘接待我的,这时尸体已经处理完,他们说不能保留骨灰。
后来搞的骨灰安放仪式,实际上是一次追悼会和平反会。但骨灰盒是空的。我们为了纪念他,把他的眼镜、一支钢笔、一支毛笔放进去。他平常喜欢喝茶,喜欢花,我们就把花茶中的茉莉花拣出来放在里面,用这几件东西代表他。很久后,我找到一张老北京地图,发现北京城旧城西北角的外面有一个太平湖,而城里相对应的这个地方叫观音庵,这是我奶奶的住地。我恍然大悟,父亲等于是来找他的母亲,这个房子是他当了教授后买给自己母亲的。当他丧失了一切,而且他感受到人们把他抛弃的时候,他突然想起来他的归宿应该是这儿,这儿有他的妈妈,他妈妈是把生命和性格传给他的唯一的人,这可能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了。
他在抗战时,在那样一个民族存亡的关头,曾写过一篇叫《诗人》的文章,他说,作为诗人,作为文人,如果蒙受了巨大的灾难,将以自己的身体,投水殉职。那天坐在父亲尸体旁,我就想,他的死是自觉的,是一种自己的选择,他的死肯定有某种使命。这就变成很积极的东西了。在他投湖的湖面上,飘着很多纸,是他带进去的,有人捞上来看,是他抄写的毛主席诗词,他的字很漂亮,他也喜欢抄毛主席诗词。据目击者说,是核桃般大小的字,若干张,在他跳湖时,大概散落在湖面上了。后来,北京市文联的人把手杖、眼镜、衣服、工作证等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几乎都还给我们,唯独没有这个。我们知道这个东西是很重要。我们猜想他在这上面写了东西。他一个人在这儿坐了整整一天和大半夜,有笔,有纸,他自己又是写家,他当时情绪又是非常之激烈,肯定写了东西,这几乎是不用怀疑的。我们追问,却得不到回答,是公安部门转上去的。当时有人还编了很多谣言,说他来太平湖是在念《三家村札记》,这是正式的谣言,是上面传下来的"口径"。这是一个很大的谜,到现在也没有解开。
冰心:他这个人脾气很硬
我觉得老舍自杀是很有可能的,因为他这个人脾气很硬。我总觉得他一定会跳水死,他写的小说里死的人差不多都是跳水。我想,他受欢迎时,听的全是称赞的话,他也惯了。被人打,他是受不了的。所以我听说他死,我一点都不奇怪。他的脾气跟人不一样,他受不了一点季屈。还有,那时候夸他的人也多,从来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。他这人又很乐观,平常什么玩猫呀,什么种花啦,他很随便的。忽然有人对他那样批斗,他是受不了的。
曹禺:老舍先生不是自尽,是逼死的呀
我听到老舍的死讯很难过,同时我很气愤。老舍先生不是自尽,是逼死的呀!说老舍先生自杀是不对的,他是真正的抗议呀,抗议"四人帮",抗议"文化大革命"对知识分子的压迫、迫害。他一生勤恳、热忱。他很自信,做了很多好事情。当然不只是好事情了,还写出了了不起的大著作。他怎么会在"文化大革命"受这么多的摧残,他不明白,我也不明白呀。
端木蕻良:屋里还有一张床空着呢,等着他来
老舍之死是"文革"中一个悲衰的插曲。我特别悲痛。我还能写东西时,写了一篇叫《打屁股》的文章,记录了我们一起在8月23日那天挨斗、挨打的情景。那天是自我批判,一个个出来在太阳底下撅着,在背上贴上工资、等级等,然后又挂上"牛鬼蛇神"的牌子。我和老舍是最后两个,我知道文联有个后门,出去就是西单商场。本来我想和老舍说,我们从后门溜出去,但又想:"不行,这样一来就该罪加一等了。"我们被拉到文庙后,就用黑红棍打屁股,当时我就忍不住想笑,因为这是在戏台上用的。但我不敢笑,就咬着舌头。
当时老舍也被打得很厉害。有人问我:"哪个是老舍?"我说:"我头低着,看不见。"他离我不远,穿着西装外套。过后文联的人想办法把老舍送到公安局,这样保险些,不至于被打死。
后来,当造反派告诉我们"老舍不会回来了,是自绝于人民"时,我不大信。老舍这人是很乐观的,我不相信他会自杀。我们这些"牛鬼蛇神"被集中到一个小屋里,还有一张床空着呢,等着他来……
一个作家对人民的主要贡献是通过作品来展示,老舍当时还在写《正红旗下》,没有完成十分可惜。他的生命不至于那么短。他有好多事可以做,好多东西可以写,别人无法代替他写东西。
曹菲亚:老舍当时为什么不躲开?我现在都觉得是个谜
自1954起到老舍去世前,我一直在他身边工作,经常与老舍先生在一起。他去世前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,因为他曾大口吐血。出院的第二天即8月23日,他早上8点钟就来到北京市文联。我们惊奇地问:"你刚出院,怎么来上班了?"他说:"这是个大运动,应该参加,感受感受。"
当时文联已乱得一塌糊涂,墙上名家的画也没了,贴满大字报。中午,老舍准备回家,但专给他开车的司机已被通知不再给"权威"开车。我对老舍说:"给你弄点吃的吧?"他很沉重地说:"不要。"我又建议他在沙发上休息。此时,看得出老舍心里很不宁静,他只抽了1/3的烟就掐掉了。接着又点上一支,又掐掉。不会儿,烟缸里有了好多烟头。
下午约2点多钟,一群红卫兵冲进文联。开始打的是萧军。老舍起初没被揪出来,他还站在院子里看。我总想走近他说一声:"你赶紧回去吧."可走到跟前又不敢说。老舍当时为什么不躲开?我现在都觉得是个谜。也许他想不会揪他的。但后来有人点了他的名,他很快就被揪出来,眼镜也没了。之后,老舍被推到汽车最后的一个角落里拉到了文庙。2个小时以后,老舍从文庙回来已面目全非了。那天,有人提出了"老舍因《骆驼祥子》拿了美国的版税"这个问题,老舍说:"没有,我没拿。"红卫兵们尽管不知道什么是《骆驼祥子》的版税,但一提美国还得了,当时的美国就是敌人。红卫兵一听就要揍老舍。
第二天下午,我听到老舍在太平湖跳湖了,脑子傻了一般,直掉眼泪。老舍为人和蔼、谦虚,但性格倔强,在这样的狂暴面前,让他低头是不容易的,我想他大概是宁死不屈。
葛献廷:在文庙是我让人"把老舍押回去"的
我当时是文化局筹委会的副主任。文化局与文联在一个楼里。8月23日下午1点半,文化局的人强迫著名作家萧军去挖煤,萧军不服。文化局的一部分干部越强迫,萧军就越反抗,围的人也越多。这是"8·23"事件的导火线。强迫之下,萧军没办法了,文联的端木蕻良、骆宾基也被揪出来去劳动。
那天,当我听说革命群众与萧军打起来,就跑去看。我正劝萧军去劳动,文化局接到一个电话,说国子监的一个印刷学校要焚烧北京京剧团等放在那里的"四旧"即旧行头、戏箱之类,必须让文化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、反动权威到现场作为罪人出现。文化局革命筹备委员会召开常委会,决定接受印刷学校革命群众的"最后通牒",准备带"四大名旦"之一荀慧生等3人到现场去,于是在文化局院里广播宣布。在这过程中,文化局院里就乱了,我和你有仇就揪你,你和他有仇就揪他。这一揪就是几十人,这是一个突发事件。
我感觉问题严重了,打电话向北京市委宣传部请示怎么办?有个姓吴的一般干部接的,他说部长李立功、副部长白涛都不在,要高姿态,支持革命群众的革命行动。好像还说了句"不许挑动干部斗学生"。我打电话时是下午3点左右,亲眼看见老舍衣着整洁地从电报大楼胡同往文化局院里走。而此时,北京女八中的红卫兵们也已来到了文化局大院。
我看见老舍刚走到北京市文史馆,离我打电话处有30余米。这时文联的一位司机随便地对红卫兵们说:"你们看,那边来的那个老头,是这个院里最大的权威--老舍。"于是学生们就把老舍喷气式地揪到30多人当中。
老舍被揪后,文化局革命筹备委员会又开会,多数委员同意揪出来多少,就拉多少去国子监,最后派包括我在内的6个人押送。
我到国子监时,看见老舍坐着,脑袋被打破了,血往下流。我知道老舍的分量,就对红卫兵讲:"老舍的罪恶很大,你们不能把他打死,打死就没有口供了。"我又问老舍:"你知罪不知罪?"老舍说:"我知罪。"我就说:"把老舍押回去。"费同志和卫同志赶快找了块唱戏的水袖,给老舍包扎一下伤口,架着他往外走。当时,我不能指责红卫兵而公开地保护老舍,那样连我自己也生存不了。后来我又说:"把被揪的年龄大的、血压高的人先撤回去。"再后来,我被揭发时,"造反派"说我在这次批斗会上把问题最多的人先拉回去,便给我扣上"葛老保"的帽子。
王松声:在汽车上老舍问我,这是怎么回事
我当时是北京文化局艺术处处长,"8·23"事件中作为走资派被揪出来。那天北京市文化局和文联揪出来的人都站在一起,有三四十人。我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,是用打字纸的盒子用线儿一拴做的,我刚被押上车,就见老舍也被架上来了。我在一个角,老舍在另一个角。押我们的红卫兵拿着皮带,让大家低头,有的人跪下,有的人蹲下。我和老舍都蹲下了。
这时,老舍问我:"松声,你是怎么加事?"我说:"你别问了。"从他的问话里证明,对这个突发事件,所有的人都没有准备,阴差阳错凑在一起发生了这么个事情。 押我们的红卫兵都是女孩子,梳着两个刷子,扎着一根皮带。那会儿刚时兴塑料凉鞋。我一看,想起自己的女儿那几天也是这样的打扮,一天到晚出去也是拿个皮带抡。我们被押的人一路上谁一探头,就会遭到一皮带,并被吼斥:"低头!"
女八中的红卫兵那天为什么来北京市文化局大院呢?当时有个文化局艺术馆的干部,每年给她们排舞蹈。他那日看萧军不服管教,就打电话请来了救兵。
等我们到了文庙,戏箱等"四旧"已烧起来了,我们三四十人统统围成一圈,跪在火场。火烧得很厉害,红卫兵每人拿着藤子、棍子、刀枪把子,一边挑火、一边扔。
他们头一遍问我们什么出身,自己报,出身好就不打,出身坏就打一两棍子。第二遍问什么职务,又打一轮。第三遍问挣多少钱,又是打。当时有个红卫兵叫我跪下,我正犹豫时,后头被踹了一脚。我一下趴在那儿,接着藤棍子"呼"地过去了,幸好我被踹趴倒,否则打在后脑勺上,至少也打蒙了。我心想若是谁被打死了,只要有人喊一声:"扔到火里烧了他!"没有人会说不字,也就烧了,打死也就打死了。 围在火堆时,我看到了老舍挨打,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。听人喊"有病的,起来先回去",老舍他们先回去了。我属于少壮派,留下来被剃了阴阳头,当天晚上又被关在后院里了。
赵大年:老舍当时已有"宁为玉碎"的想法
老舍当时在文学创作上处于一种矛盾状态,这对一个名作家、老作家来说是非常痛苦的。在"文革"中挨斗、挨打是他死的直接原因,但"左"的文艺政策也扼杀了很多人。当时他与周总理的联系是有中间人的,即原国务院秘书长齐燕铭和北京的文教书记邓拓。这两人当时也"完"了,邓拓首先自杀。老舍1966年8月23日去文联时,不但知道邓拓自杀,而且与周恩来断了联系,他不理解了。康生叫他出院,他已经没有摸底儿的渠道了。这是我猜的。那时老舍的地位不是不高,又是国务委员,又是人民艺术家。"文革"不是天下掉下来的,是多少年积累起来的,在那时爆发并走向极端了。回过头来想,老舍对此的认识也是一步步的。到"文革",他绝望了。1965年,老舍作为中国作家访日代表团团长,曾同水上勉和井上靖讲过玉壶的故事。从中已能看出老舍当时已有"宁为玉碎"的想法。1964年,毛泽东对文艺界的一些批示他都知道。"文革"不是偶然,老舍之死也并非偶然。"宁为玉碎"是老舍性格中的一个东西,所以后来巴金痛哭:"怎么让他替我们死了呀!"巴金当时也挨整,但老舍的性格就更强烈。与郭沫若、茅盾、巴金、曹禺、丁玲、冯雪峰、胡风、夏衍、艾青相比,跟得紧、拼命写作的显然是老舍嘛,而反差最大的、自杀的还就是他。当然,他这种自杀也是一种抗争。
老舍,伦敦逼成的作家
都知道老舍是在伦敦居住5年,接触英国文学,才成为作家的。很少有人了解是异国生活的孤独寂寞和贫困,才把这个中国年轻人逼上写作道路。
老舍的父亲是旗军,每月仅3两饷银,全家生活本已十分困窘。庚子之役,父亲死于北京护城之战,连这点收入都消失了,全家靠母亲缝补浆洗得些微收入免于成为饿殍。长子舒庆春好不容易读些书,成为小学教师,在民国初年,这是个受人尊敬的工作,报酬还算不错。1922年老舍受洗入基督教,并到燕京大学跟埃文斯学英文。此人是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校外考官,由他介绍给在北京的伦敦传教会
老舍在东方学院任教,聘期5年,年薪仅250镑,每个月仅20镑,而当时一般学生在英国的生活费每年300镑。从如此低的工资中老舍还要省出钱来寄回中国,赡养母亲。据宁恩承回忆,当时的老舍,“一套哔叽青色洋服冬夏长年不替,屁股上磨得发亮,两袖头发光,胳膊肘上更亮闪闪的,四季无论寒暑只此一套。”
老舍的工资一直没有增加,直到1926年夏,老舍才给东方学院院长写信要求提薪。信中说:“对于工作,我尽了最大的努力,不管是否属于合同规定的,只要是学生愿意学的课程,我都教了。现在250镑的年薪,不足以维持我在伦敦的生活和赡养我在中国的寡母。”措词虽不亢不卑,但窘迫之情可见。
同时,老舍也尝到了异国生活孤寂的滋味。他后来说:“据我看,一个人即便承认英国人有许多好处,大概也不会因为这个而乐意与他们交朋友……至于一个平常人,尽管在伦敦或其他地方住上十年八载,也未必能交上一个朋友。”
老舍在伦敦的朋友,主要是一些中国学生,当时有“六君子”组织了一个读书会。但老舍最好的朋友是许地山。那时许地山已是成名作家,而老舍尚没敢做作家梦。两人相知莫逆、无所不谈,甚至能在街上站着谈三四个小时。可惜许地山不久去了牛津,只能偶尔来往。
老舍后来在《我的创作经验》一文中承认:“25岁我到英国去。倘若我始终在国内,我不会成为小说家。到了英国,我就拼命地念小说,拿它作学习英文的课本。念了一些,我的手痒痒了。离开家乡自然想家,也自然想起了过去几年的生活经验。为什么不写呢?”在众多作家中,他渐渐迷上了两个人,“狄更斯是我在那时候最爱读的”,而康拉德,“他的结构方法迷住了我”。
在伦敦的第二年,他用3便士一本的学生练习本写成了《老张的哲学》,取材于他在北京的小学教师和草根群众的政治社交活动。写完后,许地山正在伦敦,许读后大笑,大约没想到这个谈吐颇为机灵的青年写作也那么幽默。老舍问他评价如何,他不置可否,代为寄到上海郑振铎主编的《小说月报》处。两三个月后小说就发表了。这几乎是五四新文学的第一个有分量的长篇小说,虽然其中的夸张带着过于明显的狄更斯标记。一年后,完成第二部长篇《赵子曰》。又一年后,完成了以伦敦华人生活为题材的《二马》。
1929年6月老舍结束在英国的教职,去欧洲旅游,并续写《二马》的下半部,依然是爱情小说,名之为《大概如此》。后来老舍追寻康拉德小说的轨迹,到了南洋新加坡,这部小说搁置一边而永远没有完成。
舒乙撰文追忆老舍自尽始末
父亲是清晨在后湖中被发现的。一位住在附近的演员到湖边来锻炼身体,发现水中有人,离湖边顶多有十几步。演员看见的是一点点露出水面的后脑部。演员跑去喊人,附近没人,只有远处有几户湖边的渔民。人们终于七手八脚地把他打捞上来,放在岸边。他的全身已经很凉很凉。人们发现岸边放着他的上衣制服、眼镜、手杖和钢笔,制服口袋里有工作证,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职务,围观的人们哗然,整个上午和中午,这里人山人海,当天,消息很快传遍了北京城外的西北角。市文联的人、地段派出所的人和法医都到了现场,不知是谁找来一领破席,把他盖了起来。
据公园看门人说,头一天(指1966年8月24日),这位老人在这里一个人坐了一整天,由上午到晚上,整整一天,几乎没动过。估计,悲剧的终了是发生在午夜。老人手里还拿了一卷纸。清晨,湖面上的确漂浮着一些纸张。纸张也被小心地打捞了上来,是手抄的毛主席诗词,字有核桃般大小,是很工整的父亲特有的毛笔字。字里行间还有没有现场写的什么遗言留下来,则又是一个更大的谜。因为他有纸,有笔,有一整天的时间,有思想,有话要说,而且他是“写家”。
那一夜,我不知道在椅子上坐了多久,天早就黑了,周围是漆黑一团。公园里没有路灯,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。整个公园里,大概就剩我们父子二人,一死一活。天下起雨来,是蒙蒙细雨,我没动。时间长了,顺着我的脸流下来的是雨水,是泪水,我分不清。我爱这雨,它使我不必掩盖我的泪。我爱这雨,它能陪着我哭。我只是感到有点冷。我开始可怜起父亲来。算起来,他整整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,没喝过水。他大概也像我这样,在这里,呆呆地坐过一整天和半个夜晚,而这一整天和半个夜晚他是怎么过的呢?他的思想该有多复杂,多痛苦,多矛盾。他一闭眼,一定,一生都会呈现在他的面前;他一睁眼,又会什么都不是,一片空白。我不敢往下想,可是又驱散不了这些想法,于是,想想停停,停停想想,越来越混乱,最后只剩下替他感到难受。
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车辆行驶的声音了,我想,母亲也许应该来了,我便站起来跑到大街上迎她。谁知,就在这当儿,母亲和火葬场的人一同坐着车到了太平湖。她不知道父亲躺在什么地方,她便喊着我的名字往后湖的方向走。她的急切的嗓音感动了公园看门人,经他指点才算把父亲抬上了去火葬场的车。等我赶到火葬场补办手续的时候,两位办手续的姑娘看着我递过去的“证明书”说:“全国人大代表和全国政协常委一级的人,他是这样被处理的第一位。”所谓“这样处理”,就是不得保留骨灰。
就在父亲被彻底遗弃,甚至连骨灰也一起被遗弃的同时,国外在对父亲的遭遇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,准备授予他一项威望很高的文学奖。后来,父亲已经离开人世的消息被证实,这项文学奖授给了另一位健在的杰出文学家,依然是一位亚洲人。消息传来,人们又一次痛感:老舍先生的死的分量多么沉重。
直到死,父亲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。他心中所关心的,并不是后来被随心所欲地到处乱扣的那些大帽子,而是对人民的态度。他认为,在这个问题上,自己是无愧的。他用死去证明了这一点。
在父亲去世前二十多天,在人民大会堂,父亲遇见
父亲的死,是场悲剧,他的舍身反抗精神,他的悲壮气概,在那非正常的特殊条件下,有着巨大的震撼力量。他的死,抛出了一串大小的问号和一串更大的惊叹号,好像是告诫人们:你们错啦,错啦!
十八年后的1984年,当我和我的朋友们拍照完父亲舍身之地走出太平湖遗址的时候,城市的喧闹重新包围了我们,阳光斜照着德胜门楼,我突然想起了《茶馆》的结尾。王老掌柜和父亲自己的结局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,还有那舞台上象征着转机的阳光和眼前的阳光也是何等地酷似,我吐了一口长气,踏踏实实地感到:悲剧终于完结了。
• 文學大師巴金2007-08-16 18:04
• 盛唐的诗人群体:王昌龄、崔颢和创造清刚劲健之美的诗人2007-08-16 18:03
• 盛唐的诗人群体:王维与创造静逸明秀之美的诗人2007-08-16 18:01
• 盛唐的诗人群体:高适、岑参和创造慷慨奇伟之美的诗人2007-08-16 17:59
• 苏东坡-中国历史上“最不可救药的文人”2007-08-16 17:57
• 怀念沈从文2007-08-16 17:5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