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——《孟子 公孙丑上》
孟子在中国,是个家喻户晓的人。
太多的故事,成语,熟语,常用词,寓言,典故来源于他。孟母三迁,五十步笑一百步,缘木求鱼,寡不敌众,欢乐,尝试,深造,教育,拨苗助长,无敌于天下,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,齐人有一妻一妾,大丈夫,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不言而喻,杯水车薪,专心致志,尽信书,不如无书,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
先秦诸子,《孟子》的语言风格平白浅易,晓畅爽利,最接近现代中国人的口风和语气。
但孟子,是中国思想史上最难说清的人。
秦汉到隋唐,孟子基本处于冬眠沉寂的状态。起初,还有汉文帝把《孟子》和《论语》等书,作为博士读经的辅导材料。汉武帝起,《孟子》被清理出皇家体制,《论语》则渐渐升上经的地位。孟子生前,能言善辩,好辩成名。死后,荀况《非十二子》,把孟子说得一无是处。王充写《刺孟》,逐条批驳孟子学说。再往后,批评之声,也寂灭无闻。千年长河,除了两三位有心人,对《孟子》做过些简易注释,孟子,已被人彻底遗忘。
唐宋轮替,风云骤起。
经韩愈、王安石、二程、朱熹等完全不同类向之人的共同推拥,孟子一步步重返主流社会舞台。北宋起,延及元明清三朝,孟子,以孔孟之道之名,超越五经和孔门诸氏,稳坐亚圣之位,开始“对中国思想史无可形容的影响”(黄仁宇《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》)
这种尊崇和影响,与《孟子》书中,那些触目惊心的话语(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雠;视刺
把孔孟摆放在神龛中央的儒学,一向标示自己温柔敦厚,温文尔雅,温良恭俭让,一副中庸之道的模样。但孟子,时时处处激情澎湃,无所顾忌,说尽狠话,一点也不中庸,反倒有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架势,动不动就“舍我其谁”。
这样一个哪咤闹海,孙猴子闹天的角色,怎么就成为北宋以后历代王朝,正统社会代表,甚至一维性的思想,所谓“家孔孟而户程朱”,备极尊宠殊荣。
时至近代,更有不断的文人学者,从《孟子》书中,找到“民本”与“民主”。孟子,俨然又成为新时代的思想先驱。
从封建帝王的“枕边书”(康熙说,非朱子《四书集注》,则不能治万邦于衽席),到对抗暴政的预言、响箭,这是怎样的跨越与诡异。
伊川程颐曾说:孟子有些英气。伊川这话是从负面来说的,因为“才有英气,便有圭角。英气甚害事。”(《四书集注 孟子序说》)但在旁人看来,说孟子有些英气,这英气,多少含有英雄之气的意思。孟子是英雄吗?如果是,那是什么样的英雄?是某家某姓的英雄,还是独立不倚的英雄,抑或是敌我共敬的英雄?假如孟子是英雄,这样的英雄,又隐含着怎样的令人不安?因为,从一种对立,或变化的眼光来看,此时(地)的英雄,也许正是彼时(地)的祸端。
孟子,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一、 孟子,是个很不好说话的人
孟子,文章写得很漂亮;但人,却着实的不好说话。
《孟子》开篇第一句,是梁惠王以一种美国式的招呼,对孟子表示欢迎和发问;但孟子显然是有备而来,一挥手,就把老朽的梁惠王挡到了一边。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、义正词严的说教。最后,以一个干净利落的太极八卦收尾句式:王亦曰仁义而已矣,何必曰利?结束了自己在魏国的初次登台亮相,和跟梁惠王的第一次会晤。
一遍《孟子》翻阅下来,我怀疑这个梁惠王,还有《孟子》书中写到的那几位大小国王——隐身不见的齐威王和纯属一流氓的
孟子见梁惠王。王立于沼上,顾鸿雁麋鹿,曰:“贤者亦乐此乎?”——这个白痴般的梁惠王,大概属于那种典型的没事找抽型,你想孟子能对他说出什么好听的话?从《诗经》说到文王,从文王说到亡
孟子在魏国这么说话,到了齐国,照样让人下不来台。齐宣王,战国时期最多稀奇古怪故事的国王,钟无盐、滥竽充数、稷下学宫等经典掌故,都跟他有关。齐宣王对孟子倒也算恭敬客气,但孟子显然不满于此,孟子的目标是要行王政,齐宣王没有能力(或不愿)做到,孟子便一肚子不平气。某日,孟子以惯用的擅长手法,设套一步步引诱齐宣王“入彀”:有人外出,把老婆孩子托给朋友照看,回来时看到老婆孩子饿得皮包骨,冻得瑟瑟发抖,这样的朋友该拿他怎么办?齐宣王说:绝交。孟子又问,最高法院的法官,管理不了县乡里的法官,该怎么办?齐宣王说,撤了他。孟子又问:那如果国家治理不好呢?齐宣王扭头向天,王顾左右而言他。
孟子跟谁说话,都是这般剑拔弩张,锐气逼人;如果他偶尔不说话,沉默起来,就更让人忐忑不安。
孟子为卿于齐,出吊于滕。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。王驩朝暮见,反齐、滕之路,未尝与之言行事也。公孙丑曰:“齐卿之位,不为小矣。齐、滕之路,不为近矣。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,何也?”曰:“夫既或治之,予何言哉?”(《孟子公孙丑下》)
这里的王驩,是齐王宠信的一个亲信,正派的孟子最看不上眼的,就是这种人。俩人同到滕国去吊孝,回来的路上,孟子愣是对作为公差副手的王驩一言不发。同行的弟子公孙丑,大概觉得这气氛实在憋得人难受,也有点看不过去,就问老师干嘛对副使一言不发。孟子怎么回答:这不什么事都结了吗?我还说什么?这口气,这个性,这脾气,能不把人噎死?
孟子在齐国费尽心机,折腾一番,全被齐宣王这个无厘头国王,嘻哩哈啦化于无形。孟子知道一切都白费了,收拾行装,离开齐国;回家。途中,孟子在宿这个地方,连住了三晚——他在等齐宣王回心转意,请他回去。结果,齐宣王没等来,等来一个懵懵懂懂的后生仔。这后生仔大概觉得孟子还算是个人才,准备替齐王劝孟子回头。谁知正襟危坐,说了半天,孟子却靠在茶几后面睡着了!青年很生气,孟子起身,引经据典,一顿连教训带解释,把个多管闲事,又不清楚自己斤两的年青人,打发了。
孟子的难与人言,最典型的表现,是他招收弟子的苛刻条件,即所谓“五问不答”:自以为地位高的,自以为了不起的,自以为年长的,自以为曾立过功勋的,自以为有交情的,这五类人的求问,一概回绝。连跟孟子交情甚厚的
从孟子身上可以看出,越有口才的人,越不要轻易地去亲近他,以为一定能相谈甚欢,没准还没拢边,就已被他定下的“条律”给反弹回来了。
二、 皇帝们看中了孟子的哪一点
孟子身后的命运,跟皇帝紧密相联。
先说个故事。
两宋之际,有个晁说之的文人,站队站在司马光一边,对孟子说过些不礼貌的话,到告老还乡,去向皇帝辞行;当时的皇帝,就是杀了岳飞的宋高宗赵构,撇撇嘴,说道:是尝著论非孟子者,孟子发明正道,说之何人,乃敢非之!——就是那个写书说孟子坏话的家伙吧,孟子给我们指明了光辉大道,这晁说之算个什嘛东西,也敢说
说说都不行,孟子有何神道,能得到皇上如此呵护、宝爱?
如果单看《孟子》原文,孟子显然是个很不安分,对
这不整个就是一“刺头”嘛;更别说他还讲了那么多十恶不赦的欺君之语,这么个“逆贼”,怎么会成为皇上的尊宠对象?皇帝们究竟看上了孟子的哪一点?
我大清著名的康熙帝,为这个谜团的解开,指出了一条路径:至于孟子,继往圣而开来学,辟邪说以正人心,性善仁义之旨著明于天下,此圣贤训词诏后,皆为万世生民而作也。道统在是,治统亦在是矣(转引自陈寒鸣《康熙帝与清初庙堂儒学》)
这段话的重要性,要稍稍调理一下。
表面看来,康熙赞美孟子,是说他私淑孔子,接上了孔子学问的香火;又让他自己的后面,多了一长串自封嫡传的徒子徒孙。当然,还有他的性善论,行仁义,这是每回说起来都必不可少,非说不可的。但实际上,这都是些绵上添花的玩意,也不说全没用;既然人性本善,那也就是说咱大家都是好人,呵呵。但那些谋反篡逆之党,男女偷情之徒,寡廉鲜耻,“性”之不善,是肯定的了;所以,也就肯定不再属于“人”之列;所以,将他们满门抄斩,浸笼沉塘,也就是理所当然,理直气壮的了。
但这些都是装饰面。
皇帝们真正看中孟子的地方,紧紧抱在怀里不撒手的,在下面。
第一,道统在是,治统亦在是矣。这是尊孟原因的第一紧要处。
古往今来,古今中外,这世界上所有的政权,都先天性地深知政权正当性的重要。——那些过于相信枪杆子(硬把子)的除外。就说宋以后的五代皇朝,元、清是异族入主中原,政权正当性解释首当其冲,是革命的首要问题;宋朝靠陈桥兵变起家,为了杜绝别人依葫芦画瓢的危险,肯定要特别说明,惟有俺老赵家,才有坐龙庭的福分;朱元璋从一个臭要饭的流民,摇身一变为万人之上的天子,要是天底下个个臭要饭的,都想一尝黄袍马褂的滋味,那还了得?所以,得跟天下人说清楚了,虽说孟夫子说人人可以为尧舜,但你可千万别当真(也没人当真);这五百年必有王者兴,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当得起的。天早就为俺赵氏(孛儿只斤氏、朱氏、爱新觉罗氏)定好了座位。别人焉得染指?像孟子先前说的,“由尧、舜至于汤,五百有余岁。……由汤至于文王,五百有余岁。……由文王至于孔子,五百有余岁”(《孟子 尽心下》)全都已经预定好了,只等我们的屁股坐上去就是了。《水浒》里的排座次,也早已在石碑上刻好。
第二, 辟邪说。
孟子之所以能成名后世,主要原因之一,是孟子特别能说,有一条特别能战斗的舌头。孟子跟人说话,基本上就是一场小型的、缓激程度不等的战斗。而在孟子一生,大小难以计数的战斗中,最重要的一次战役,是痛骂杨朱、墨子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(《孟子滕文公下》)
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我猜想,后世帝王,看到《孟子》书中的这八个字,一定有种六月饮冰,心花怒放的狂喜。一言能当十万兵!“人莫大焉亡亲
就凭这两条(这两条,是憨厚恭谨的孔子所没想到,至少是没说得这么痛彻鲜明),孟子还不成为皇帝们心肝尖上的蜜儿?中国那些主体、代表、核心、主流的文人士大夫,不是哭着喊着,要维护孟子的圣人地位,不惜肝脑涂地,以身相殉吗?(明洪武年间,有个叫钱唐的,慷慨陈言:“臣为孟轲死,死有余荣!”)——没那么严重,我不要你们死,我要你们死干什么?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;既然你们都说孟子好,俺也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,一箭数雕,何乐而不为。当然,假如孟子看到皇帝们如此理解加厚爱,真的跨越千年,活生生地跑到眼面前来,并且旧习不改,自以为是,口出狂言,那就又另当别论。朱无璋就曾经脸色很不好看地勃然大怒:“使此老在今日,宁得免乎!”意思是,这老东西要是活到今天,非把他剁了不可。
但这样有失身份的话,五朝一千年的列位皇帝,只有朱元璋说过。而且,之后,朱皇帝很快就幡然醒悟,知道自己错了。一切遂又全然恢复原状。我想,在朱元璋猝然心动,猛然醒悟的刹那,那张看上去有点尖嘴猴腮的脸上,一定滑过一缕彤云;然后,他自顾自地笑了。
三,孟子:中国知识分子的原型与路标
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把孔子放在跟王侯并列的世家,单门独户弄了8000字,又另给孔子门徒单弄了6000多字。轮到写孟子,老迁把他和驺衍,淳于髡,慎到,驺奭,荀子,墨子等一干名人,胡乱堆在一块,总共给了2000字。给孟子的,只有区区的200字;据说,还错了好几处。
此外,孟子生平行迹,资料几无。
只刘向《列女传》和《韩诗外传》有一鳞半爪;那是写孟子他妈妈的。
但我觉得,孟子,是中国第一位具有现代精神气质的知识分子,中国知识分子的原型。后世众多形形色色疑似孟子者,都是孟子身上的毫毛变的;手臂,腮帮子,或别的什么部位的毫毛变的。
孟子为中国知识分子,树立了第一块碑石和路标。
这块碑石和路标上写着:为民请命,仗义执言;自经界始,尚志为事;对权势者投以轻蔑的一瞥;能言利齿,所向披靡。
孟子以语言为干戚,向王侯卿贵们发起了逼近底线的冲击。
孟子生活的时代,是一个不杀人就干不成事的时代;是一个抢地、抢人、抢钱的时代。孟子生前,战国几次著名的重大战役已经发生;孟子死后不足30年,战国最暴烈的一道闪电,也是战国的标志性事件——长平坑卒四十万的惨剧,上演了。所以,《孟子》书中,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以下字句,就一点也不奇怪:“今天夫下之人牧,未有不嗜杀人者也”(《孟子 梁惠王上》)“争地以战,杀人盈野;争城以战,杀人盈城”(《孟子 离娄上》)后来,孟子终于强忍不住地脱口骂出“不仁哉,梁惠王也!”——这梁惠王真他妈不是个东西!——为什么呢?因为他“以土地之故,糜烂其民而战之,大败;将复之,恐不能胜,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”。——为了弄块地皮,不但牺牲无辜的百姓,甚至连自己的骨肉,也豁出去不顾了!(《孟子尽心下》)
据
孟子的祖国邹国,和相邻的鲁国,发生边境纠纷。邹国在纠纷中死30多个公务人员;邹国的老百姓,抱臂冷眼,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,或是什么父母官,被外人活活打死,就是一动不动,坐山观虎斗。邹穆公一边向孟子吐苦水,一边讨教,该拿这些可恶的无动于衷、见义不勇为的刁民怎么办?把他们全杀了吧,人数实在太多,杀也不容易杀完;不杀吧,那以后人人都这么效仿,那还了得?“诛之则不可胜诛,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。”孟子怎么回答的?——报应!“凶年饥岁,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,壮者散而之四方者,几千人矣;而君之仓廪实、府库充,有司莫以告,是上慢而残下也。曾子曰:戒之,戒之!出乎尔者,反乎尔者也。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,君无尤焉!”(《孟子 梁惠王下》)成千上万的老百姓饿死、冻死路边,有口气的流浪各地乞讨为生,你们却富得流油,钱多得没处花;那些公务人员,有谁想到过饥寒交迫、无家可归的老百姓?你们当过回事吗?
——三千年人世间第一等痛快语。
孟子对曾抱以很大幻想的齐宣王,有过一段苦口婆心的长篇游说,其中有“若民则无恒产,因无恒心。苟无恒心,放僻邪侈,无不为已。及陷于罪,然后从而刑之,是罔民也”(《孟子 梁惠王上》)老百姓没有稳定的收入,心里就不踏实;心里不踏实,就很可能铤而走险;等老百姓犯了事,你们动用国家机器来处罚,这就是罔民。罔,朱熹《孟子集注》解释为:犹罗网,欺其不见而取之也。——也就是老百姓在走投无路中犯事,然后,又在不明就里中给收拾了。
有人看到孟子对梁惠王说,何必曰利,就以为孟子只讲大道理,不讲钱。其实,孟子不但讲利,而且讲起来头头是道,一套一套的,深谙“周于利者,凶年不能杀”(《尽心下》)的道理。孟子的意思,是让那些最高官僚们,成天少惦记着些银两,多想点怎么能给老百姓办点人事。至于对平头百姓,孟子倒是时常不忘,他们口袋里,是否还剩了一块两毛五。
自经界始,这是孟子劝滕文公搞“井田制”用的词;那事后来没搞成,于是我把它搬到这来,以此说明孟子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概念的初始建设。
知识分子一词,有广义、狭义之分。这里说的是狭义,也就是爱德华·W·萨义德所界定,或者说,所期许的知识分子。这种知识分子,在中国,是比大熊猫更为珍罕的生物。
秦-汉以后,两千年中华文明史,我们能见到的,是一种所谓士子,或士大夫的东西。这种东西原本是体制内的产存物。《孔子打劫》写到过它的生成与衍变,也就是官与士(儒)的关系。当早先所谓的士,从体制框架的子宫内壁上脱落,孤悬在外,中国最古老知识分子的萌芽,也就开始了。
这种萌芽,极其缓慢,极富中国特色。孟子以前(现今依然),最大特色,就是要重新挤回到体制子宫中去,孔子是其突出代表。老庄们则做了旁观者,并最终选择了放弃。至于另一些,比如稷下学宫那些“不治而议”,他们的言行,缺乏足够的历史代表性,简单说,就是我们不清楚他们干过些什么。
只有孟子,性格锐利、强悍,在现实生活面前,无奈地且战且退,一步步后撤的同时,爆发出中国知识分子第一声尖厉、刺耳的呐喊!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领地,竖立了原始的木栅栏。
1, 知识分子身份的自觉。
中国文学史上,有所谓文的自觉、人的自觉。孟子,无意中,触及到知识分子的自觉。《孟子 万章上》,借口伊尹,说了这么一段话:“天之生此民也,使先知觉后知,使先觉觉后觉也。予,天民之先觉者也。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,非予觉之而谁也?”
知识分子为民众的先觉先导,即使在今天,也并非大言不惭的夸口;孟子时代,就更是知识分子天职意识的珍贵闪现。
2, 社会分工,自有知识分子一袭领地。
《孟子 滕文公上》,有一篇孟子谈社会分工的对话。这是孟子平生各场战役,最为酣畅淋漓,大获全胜的一场。这场战斗虽未直接涉及知识分子话题,但大门一经确立,打开,知识分子的问题,也就顺理成章,一揽其中。《滕文公下》,彭更提出:“士无事而食,不可也”,孟子便将他所售仁义,跟梓、匠、轮、舆等手艺并列,意为,别说吃你一碗白米饭,就是受让天下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(话说大了些)。《尽心上》,王子垫问:“士何事?”,孟子爽快地回答:“士尚志”——知识分子,就是专门研究大道理,解决怎么做人的问题。
3, 身份自由,不可被收买。
孟子《公孙丑下》中有句:“我无官守,我无言责也,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?”听上去有点自鸣得意的狡黠,但要做一名知识分子,失去自己的立场,——政治的,经济的,思维规律的,——言为心声,恐怕就勉为其难。同篇又言,“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?”不能被收买。因为吃人嘴短,收人手短;话一说出来,也就短了。
孟子作为一介文士,对待权贵们的态度,以及那锋利如鲨的铁齿铜牙,前文已有所述,在此略缀补一二。《孟子 公孙丑下》:那天孟子本来打算去见齐王,谁知装模作样的齐王,打发个马仔来跟孟子说,啊呀,我病了,本来要来看你的,只好麻烦你来看我了。孟子生平最恼恨这种虚伪拙劣的表演,妈的,你屌,我更屌!你能病,我就不能病?我也病了,不去了!在宋国,孟子劝宋王少收点税,能不收的就别收了。宋王回应道,今年还做不到,由明年开始,好么?孟子气得吹胡子瞪眼,立即打了著名的偷鸡贼的比喻,说,知道错了就赶紧改,还等来年?
如果没有这两点,没有时不时让“王勃然变乎色”的两招,没有“我知言”的得意和自信,以及“虽千万人,吾往矣”的勇绝,孟子离萨义德知识分子的定义,就还差上一截。有了这些,孟子,怎么看,都应该算是非常Good 地达标了。
说起孟子的桀傲不训,睥睨天下,下面这段话,算得上旗帜性的宣言。
孟子曰:“说大人则藐之,勿视其巍巍然。堂高数仞,榱题数尺,我得志弗为也;食前方丈,侍妾数百人,我得志弗为也;般乐饮酒,驱骋田猎,后车千乘,我得志弗为也。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,在我者皆古之制也,吾何畏彼哉?”(《尽心下》)
跟那些大人物说话,别把他们太当回事,搞得自己像个缩头乌龟样。他有豪华别墅怎么啦,他美女如云怎么啦,他有洋酒、房车怎么样?他到处吃喝玩乐又怎么样?——大爷我不尿他!
孔子说,君子有三畏,其中一畏,是畏大人;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,狎大人(《论语 季氏》)孟子说大人则藐之,何止是狎,简直就差一口浓痰迎面唾出!
看来,两位最亲密的革命战友,在大人这个问题上,还有小小分歧。
四,祸起孟轲,潘朵拉的盒子开了
有人说喜欢孟子,我对孟子,总喜欢不起来,孟子不好玩。说起好玩,还是孔子有趣些(孟子有硬幽默,但缺乏软趣味)我在年初的一篇小文,将孔子比喻为《阿Q正传》里的小尼姑。我觉得这个比喻,非常精彩。你看,甭管谁的一双脏手,往小尼姑的头顶一放,立马就有立竿见影的哄堂大笑,或义愤填膺的围观效果。孟子呢,最多只能算是小D,你就是把他的头皮摁破了,原地转上十个八个圈,谁看哪?所以,从做事讲效果的角度说,叨扯孟子,哪比得弄孔子来得有水。
不喜欢孟子,还有些别的原因。
孟子为中国知识分子确立最初的职业概念的同时,带来了一只潘朵拉的盒子,开启散播了中国文人知识分子特有的众多积习。
1,“绝对真理”
“文革”中家喻户晓的“绝对真理”,始作俑者的中国人是谁?是孟子。孟子从日益酷烈的现实中,步步退却,彻底沦丧了自己在现实生活的全部空间,遁入纯精神领域,“进化”为一名“精神战士”,也就是“纯知识分子”。孟子心有不甘。于是他以自己的精神,来对抗龌龊,但最后却是它赢了的现实。孟子失败得越彻底,他的精神之树,就长得越高大,越茂盛,越精深。他在外部世界失败的次数越多,他内心的自信心,就越坚固,越极端。你看孟子这一辈子,干成过一件像样的事么?没有。但孟子说话,何其振振有词,滔滔不绝,不容置疑,十分肯定。“圣人复起,不易吾言矣。”(《滕文公下》)“圣人复起,必从吾言矣。”(《公孙丑上》)十分肯定,不容置疑,加上心性为基,天命为罩,加上息邪说,最终炼就了孟轲的“绝对真理”。
2,莫非命也
信命,是中国传统文化特征之一,也可以说是中国特色。中国人的信命,由来已久,但把这种意识,变成一种如烟似雾的集体心理,历史传承,大力分水者,始于孟子。“莫之为而为者,天也;莫之致而至者,命也。”(《万章上》)“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则知天矣。莫非命也,顺受其正。”(《尽心上》)当弟子乐正子告诉孟子,奸人作祟,鲁平公不来见孟子了。孟子说,我见不了鲁侯,是天意,那个什么垃圾人怎么能让我见不了鲁侯?(《梁惠王下》)——事不成,归于天意,这种心理,后来成为中国人普遍的思维范式。
3,世间大话从兹始
都说中国人含蓄,内向,谦虚,说这话,似乎忘记了中国人的另一种“土特产”——“老子天下第一”。这是一种容易生长于非理性气候带的“植物”,又特别容易长在知识分子这块田地。它的肇端始祖,即是大名鼎鼎的
4, 守经行权,万事可为
要说孟子是个只讲目的,不讲手段的人,那肯定是诬蔑。孟子不止一次举钻洞偷情为例,说明途径和程序的重要性。但在另一面,我们又不能不看到,孟子的途径和程序,轻意就可以被打破。这就是所谓的守经行权。舜娶亲不告,孟子的解释是,“告则不得娶,……是以不告”。目的(动机)正当,手段就可以随机应变。这个权,就是今天的“具体问题具体分析”,是“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”的一个意思,各自表述。“孟子曰:大人者,言不必行,行不必果,惟义所在”(《离娄下》)这么一说,大人们倒确实是方便无碍了,行不通事的地方,就权它一下,可剩下“小人”怎么办?再说,什么样的人是大人,方能有任意行事的“豁免权”?“义”的凭据又是什么?——义者,宜也。适宜的,就可以?说这个权字,害惨了中国,决不是一句夸语。天下之事,何不可为?——找个合适的借口就得了。
5, 辟邪说
孟子骂杨墨无父无君,是禽兽,让后世帝王窃笑、狂喜;成为汉代“独尊罢黜”的先导,也开了中国意识形态领域“帽子”、“棍子”满天飞的先河。《滕文公下》中,孟子近乎咬牙切齿地说:“杨墨之道不息,孔子之道不著,是邪说诬民,充塞仁义也。仁义充塞,则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”,把跟自己不同的理论观点,形容比喻为带领野兽吃人,甚至导致人吃人的惨烈。这是怎样一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击。一向出语谨慎的朱熹,在那本吾皇钦定的官方教科书里,更是籍此添油加醋,火上浇油:“盖邪说横流,坏人心术,甚于洪水猛兽之灾,惨于夷狄篡弑之祸”——比洪水猛兽更烈,比外国侵略,颠覆皇权,杀死皇帝更坏。对于异端的仇视,置之死地而后快,还有比这更巅峰的么?有人拿“文革”为孔孟和儒学鸣冤叫屈,希冀早日卷土重来,其实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,——他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。
6, 历史任我玩
孟子精通《诗》、《书》,有人说他还精通《周易》,不是说五经皆史么,那孟子也就是个历史学家了。但孟子这个历史学家,却把朱熹这位天生的优质家仆,忙得满头是汗,不亦乐乎。因为常常要替
五,收摊别语
写了这么长,该收摊了。
后人老喜欢把孔孟放在一块,搞得像对亲昵的小情侣似的;其实孔孟之差,直不十万八千里耳。孟子的能言善辩,伶牙利齿,跟
孟子从来不是什么纯粹的“儒家”,或儒学大师,——我再次严正申明:先秦以前无儒学。先秦以前,只有大锅饭。——韩愈说孟子是醇乎醇者,我不知道他这个醇,指的是什么,反正我觉得孟子一点也不纯,驳杂得很。你看《告子》和《尽心》篇里的那些句子,处处散发着老子、庄子的气息。视刺
但孟子是中国第一个给精神一块独立领地,并建起原始木栅栏者,这是没有疑问的。孟子,英雄在于精神,祸害在于精神。荀子的说“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,犹然而材剧志大,闻见杂博。案往造旧说,谓之五行,甚僻违而无类,幽隐而无说,闭约而无解。……世俗之沟犹瞀儒,嚾嚾然不知其非也,……是则子思、孟轲之罪也”(《荀子 非十二子》),也在于此。先前的历史、常识、知识、哲理、思想,至此激化升华,或者说,沦落变态为一种精神。
这精神在不同人手里,化为不同的物什。
它是怒火;是最后的财富;是悲悯;是无奈的宿命;是最初和最后的罂粟;是杀人于无形的夺命利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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